回忆里的教室,总有邹老师的身影 爱唱歌的邹老师 作者莲子 “邹老师这样的人虽然没有什么豪情壮志豪言壮语,却传承起了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。 ” 每当读到诗经中“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”的千古名句时,心里就有一种温馨和感动。 最初说这话的应该是一对热恋的情人,在桑间柳下对着月色彼此发出的誓言。而这短短的八个字曾引起几千年数不清的红尘男女的强烈共鸣,它表达了人们对世间纯洁爱情的无尽憧憬和对美满婚姻的忠诚之心。 然而人生之路婚姻之旅又岂能尽如诗文中那样美丽动人,当夫妻在生活之路遭遇漫长的阴雨狂风时又该如何应对如何自处?因此这八个字常令我想起我敬佩的邹老师。 如果不是十三岁那年学校组织的一次迎新年联欢会,我不知道班主任邹老师竟有那样动人美妙的歌喉。 那是粉碎四人帮后不久,她唱的是刚恢复上映的电影《东方红》里著名的歌曲“情深意长”:“五彩云霞空中飘,天上飞来金丝鸟……”这歌声优美婉转而又荡气回肠,当时十几岁的我们找不到更合适的话来赞美老师优美动人的歌声,只能说,“太好听了,比演员还唱得好”!邹老师一曲终了,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,伴着掌声还听到师生们的一致呼声“再来一个,再来一个!”邹老师又唱了一首“映山红”,还是下不了台。 在全校师生热情洋溢的欢呼声中,最后又唱了一首文革前老电影《上甘岭》里的插曲“我的祖国”。 当时我们这些学生还没有看过这部电影,当邹老师重启歌喉,“一条大河波浪宽,风吹稻花香两岸……”的歌声响起,我心里竟有一种震颤,听这声情并茂的演唱,我对她充满敬佩。 联欢会下来后同学们还在兴奋地议论着,也让我知道了邹老师的一些“秘密”。 当时我刚转学到这个学校不久,邹老师对我非常和蔼可亲,她把我爱看课外书这事当作优点常常表扬,并不时在课堂上念我写的作文,还提醒我要多看些历史类的书籍。这些都给了我极大的鼓励,师生相处久了,竟有一点母女般的感情。 通过同学间私下交谈,我才知道在学校里开朗豁达的邹老师,家庭生活竟然非常不幸,多年来她独自带着三个女儿艰难地生活着。 听说她的丈夫也是知识分子,因在“帮党整风”的会上讲了几句大实话,随即被划为右派。 先是开除出学校自谋生路,到了六十年代文革开始后,又因为“言论反动”被打成现行反革命,送到一个叫北川的地方开采石棉矿,至今末归;而她的父亲是大地主,又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“特务”;兄长是国民党的飞行员临解放时去了台湾;她的姑妈则在解放前嫁到了美国……她的这些“秘密”使我们吃惊,也给她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。在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的年代,她家的那些罪名有一条就够她受的了。 当然我们的议论只在几个同学间悄悄私语,有人叮嘱我这个新同学:“邹老师是好人哈,你千万不要当面问她这些,不要伤老师的心!”我赶忙点点头,以同学们的年龄自然不懂那些复杂的政治,但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尽量不去伤害老师。 邹老师真是好人,对所有的学生都很关心爱护,一次学校组织春游,邹老师让同学们把准备好的干粮拿出来先给她看看,当看到有一个同学因家贫没法买干粮点心时,她马上去学校食堂给这个同学买了两个馒头;还有一次,另一个家贫的同学没吃早饭,到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已饿得没劲儿了,而接下来还要上体育课。 林老师知道了,给了他一角钱二分钱和二两粮票,让这个同学去学校门口的小面馆吃碗素面。这个同学去吃了面,活蹦乱跳地回来上体育课。 邹老师做这些事时非常自然,就像对她自己的孩子。而那时她的经济状况多么困窘呵,那些年我就没见她穿过一件新衣裳。而面对她的学生,她有点像一只慈祥的老母鸡,随时张开两翼护着翼下的一群小鸡。 我们的学校是当时所谓的“戴帽子”中学,即读完初一才离开。快毕业时我们几个同学约着去了一次邹老师。 她家门前的空地上栽了很多菜,进得门来,房子非常破旧黑暗,可是她的房间里却收拾得干净整洁,墙上还贴满了她女儿画的画。 照毕业相的时候,同学们依依不舍,紧紧围在她的身边。邹老师也舍不得我们,她对我们每个同学都有叮咛。 针对我性格中那份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,邹老师这样对我说:“你的语文不错,但绝对不要骄傲!天外有天人外有人,就算你在这里作文写得好,到了正规中学你就不一定是最好的。人呐,一定要有一份虚心,这一辈子都要不断努力才能保持自已的优势进一步发展,还要有海纳百川的胸怀,你才会有真正的成功。” 回到家里,我第一件事就去翻查词典,什么叫“海纳百川”?邹老师这几句话如醍醐灌顶般地把我震撼了,对我影响至深且受益匪浅,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中我常把这些话当座右铭。 我和同学们都长大了,日子一年年过去,我再也没见过邹老师。但我常想念着她,特别是成年后看了许多描写极左时期一些人悲惨遭遇的文学作品后,我更想知道邹老师一家当年究竟怎么回事? 邹老师的三个女儿肩挨肩跟我们差不多大,那么她那些年是顶着怎样的政治压力、经济困窘在拉扯着她的三个孩子、并每天微笑着给我们传授知识?是怎样的力量支撑着她熬过漫漫长夜?带着这些疑问我曾去原来的学校探望,可邹老师退休了;我去她的旧居寻访,那儿的房子也拆迁了,我们师生间竟如风筝断线…… 前些年我在单位管餐厅,餐厅对外营业并有一个城市农家乐。有一次教师节前来了一大拨退休老师,竟有几位是从前我们“戴帽子”中学的,我自然问起一直惦念的邹老师,才知道她现在过得非常好,刚跟她丈夫随旅行团游欧洲去了。 事后有位老师把我的问候带给了她,邹老师很感动,竟独自到我工作的餐厅来看我! 这真是一次令人愉快的师生重逢,邹老师有些发福但精神十分健旺,我们彼此诉说着这些年来的生活学习,邹老师细细谈起她的从前,虽然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已过多年,在我听来还是不胜惊异。 原来邹老师娘家历来就是书香门第并且信仰佛教,成都文殊院有一幅楹联就是她外祖父手书。 她父亲年青时曾去德国留学,回国后在川大任教。解放前两年他老人家想效陶渊明“种豆南山下”的生活,在川大辞了职,跑到龙泉山去买了一百多亩地!这就成了地主,还因为他是从德国回来的,运动中又被打成特务;她的哥哥是飞行员去了台湾;她的丈夫年划成右派;而她家还有海外的亲戚,她们一家人是把啥罪名都占齐了,凡是有运动就挨整。 邹老师这时感慨地说:“你是不知道,我原来经常白天给你们上课,一回到‘革命大院’就站高板凳交待罪行。我有啥罪行嘛!?有时连居民上的老大妈们都抱不平,‘咋又整人家邹老师嘛’! 那个时候日子真的很难捱,不是想到有三个女儿,还有两老除了我就无依无靠,很多次我都差点熬不下去了。” “我丈夫曾经写信要求离婚,他不想连累我们母女。可父亲对我说,就算你离了婚也不能改变命运,因为我们一家人还有所谓成分问题、历史问题、敌特嫌疑……你还有个在台湾的哥哥,这些事哪是你离个婚就能彻底解决的!女儿,你要有信心,这不过就是红尘煞界的一次大浩劫!这些年连庙子里的菩萨都被打碎了,凡人的一点小磨难又算得了什么。但是,世间事绝不会永远这样,中国如果一直这样搞政治运动而不搞经济建设的话,中国就完了!而我们有几千年文明传统的民族是不可能完的!古人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,天阴得再久都有放晴的时候,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变。你是为人师表的人,该记得诗经里说的‘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’,是夫妻就该顺境时同甘甜,逆境时共患难!等!王宝钏寒窑十八年等回了薛平贵,你就一直等下去,不相信这世间会一直这么黑暗到底!” “我其实一直不相信丈夫真有什么反党言行,他就是一个热爱文学喜欢写文章的书生,我相信他的品德。那一年为了安慰他,我专门跑到劳改农场去看他,告诉他我和女儿等他,不管等多久,哪怕等到到白发苍苍,我们都等他!那些日子虽然苦而且穷,但我心里还有盼望。你知道我喜欢唱歌,我就做事的时候唱,心里苦闷时也唱。那时经济困难,我就打起了门前空地的主意,栽菜!我把空地挖出来,栽了好多菜秧,菜长起来总能解决点问题嘛!有一次我一边浇水一边唱歌,一唱起歌来心里就好过多了。 邻居中有个不理解我的人,路过我门口就说:“这个人,当了反革命家属还一天到晚唱歌唱歌!”别人不理解没关系,我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。 当我等到他被划成右派的第二十二年时,他回来了!年他得到平反改正,他又回到单位上班,还是那么喜欢看书,还喜欢画画写文章,上个月他还发表了两篇跟佛教有关的文章呢!” 听完老师的叙述,我为她出了一口长气,阿弥陀佛,总算熬到苦尽甘来的一天,同时我觉得更要感谢她那个深明大义的老父亲,是他的劝诫给了她信心,父亲要她等待,其实就是在等待一种人间的希望呵。 邹老师这样的人虽然没有什么豪情壮志豪言壮语,却坦然自若地承担了生活强加给她的许多不公,也许正是这种毫不起眼却心理强健而又乐观开朗的小人物,传承起了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。 老师,我向您致敬。 完 闲谭编辑坚持乡土情怀支持闲谭原创 赞赏 人赞赏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