点击上方"同步悦读"免费订阅 四舅奶■袁曙霞 阝勹 四舅奶家就她一个人,我记事时四舅爹已经去世,她没有子女。她是我们街南队的五保户。她住在我家二进屋子的隔壁,一间房子,是土改时从我家分去的。一张床靠着北山墙放着,一年到头都挂着蚊帐,蚊帐和被子都是家织布的,洗得雪白;一个窗户对着我家天井,在大椿树下;锅灶是独灶头的,靠着东面的墙,和门平行;边上是一个小水缸,盛一担水,一个圆簸箕盖在上面;一个矮柜子靠床头,柜子是黑色的,有些铜饰;柜子上面放一个小木箱,没有锁;常常和小木箱并排的是针线篮子,针线篮子是一个坏掉了的淘米篮子充当的,坏的地方是用布补起来的,篮子里有剪刀,各种颜色大大小小的碎布头,按大小、颜色分开,卷成一卷一卷的,各种颜色的棉线,一缕一缕的。一张很小的四方桌,靠墙,两边两个小板凳。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,地如镜,一尘不染。她在队里,主要是看场。她的脚特小,是裹过脚的,走路得拄拐棍。麦收季节,人们在场上打麦,中午时分,放工了,都扛着连枷回家去,四舅奶就来看场了,场上晒着刚打下来的麦子,金黄的一片。她拄着拐杖,顺着场边来回走,两只小脚在土坷垃间,不停地点着。阳光下,这个小小的身影不停地移动。“奥什——奥什——老鹰叼鸡头啰!”“哨号——哨号——,谁家的猪?关起来啊!”跑到了这头,赶忙转过身,手搭额头,看看那头有没有猪鸡来。没有猪鸡来的时候,她就蹲在场边,捡丢下的麦粒子,影子和她就重叠在一起了。“糟蹋粮食,会遭天谴的!”“那年办食堂,糟蹋了多少粮食啊,后来不就饿死人了?不长记性!”“粮食是用来吃的……”一边捡一边嘀嘀咕咕。秋收季节,稻把子铺在场上,正午时分,国银大舅赶着牛,牛拖着石滚子,一圈一圈地转。她拄着拐棍,两只小脚顺着场边,不停地点着,“奥什——奥什——老鹰叼鸡头啰!”“那是谁家的鹅?中午不赶回家!”国银大舅打完场,卸下牛隔头,把牛拉到大鹰塘的柳树下。人们吃完饭来了,趁着阳光正好翻场,一个个扛着杈子走向打谷场,四舅奶就回家吃饭了。有时候,打谷场上晒着花生,四舅奶就不仅看猪看鸡,还得看孩子。有的孩子,见四舅奶背过身往另一方向走,趁机抓一把花生就跑,这时若正巧被她发现,她会撵上去,两只小脚点得更快,气喘吁吁,汗流满面,她当然撵不上,眼睁睁看着那孩子跑远了,她站住了,两只小脚直跺:“这是队里的东西,这是队里的东西啊!家里人不教你吗?”下次见到这孩子的父母,她一定会告状的。我家的天井院内阴沟边有一棵大椿树,树根的力量大,已经拱起了它周边的砖。奶奶说不知道是哪一天哪一只鸟到哪里去,路过这里,从什么地方带来一粒种子,丢在这里,慢慢地就长成了这么大一棵树。树上居然还有一个大大的鸟窝,住在里面的也许是那只鸟的后代子孙吧。清晨,偶尔有一只外来的鸟在上面叫,四舅奶的头从窗子伸出来,扭头对着天空,“呸呸,呸呸呸,叫什么呢?”她用的是那种有别于我们当地的话音说。奶奶正在把天井院里鸡赶出去,“人家长嘴,你不让它讲话吗?”“你瞧它一身黑乎乎的样子,嘴巴里就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!呸呸呸!”这只外来鸟是老鸦。喜鹊叫,她是欢迎的。这棵树上原住户是喜鹊。秋风一吹,气势汹汹的夏天就走了,椿树开始落叶,落叶借风势,就从窗子飘进四舅奶家。他家的窗子正好在树底下。“椿树落叶了,光蛋抱脻子啰。”“天凉了,椿树落叶了,光蛋抱脻子啰。”四舅奶一边扫着落叶,一边反复念叨着。秋风吹来,落叶纷纷,天真的凉了,她是有衣服穿的,她在感叹那些没有衣服穿的“光蛋”。四舅奶常说“新三年,旧三年,补补纳纳又三年”,奶奶则喜欢说“新老大,旧老二,补补纳纳是老三”,算下来,一件衣服能穿九年,或者穿三个人的。而她的衣服一件得穿十几二十年,虽然补了补丁,但穿在她身上,总是格格凌凌的,很清爽整洁。“好衣服当好衣服穿,补补丁的衣服也要当好衣服穿,你当它是好衣服,它就是好衣服了。”她刚从灶下站起来,拍打着粘在衣服上的草痟,又拉了拉衣角。这样说来,她穿的都是好衣服。她补衣服也补得比别人好,色泽、纱眼都对得上,她不仅给自己补衣服,也给街南队别人家补衣服。送来给她补的衣服,乱散散皱巴巴地搭在妇人的胳膊上;补好后,都被四舅奶叠得方方正正,一摞一摞的。“四舅妈,请你给我这件衣服补补。”娇大婶那只拽胳膊上搭了几件衣服,急匆匆地走过来。说着就把衣服堆在她的针线篮子上,走了。“哎呀,四舅妈——那件标准布的,我晚上还等着换。”娇大婶走远了,又回过头来说。四舅奶耳朵不聋:“晓得了,先补那一件。”国银大舅家侉大舅妈送来补的衣服多是她家孩子的,她家男孩多,常把衣服穿破得没有形状。四舅奶一边补一边叹气:“怎么穿成这样子呢,衣服嘛,是用来穿的,不是用来糟蹋的啊,唉,男孩子太皮了,太匪皮啦。”小姨娘的换洗衣服少,她送衣服来补的时候,先看看四舅奶没补好的衣服多不多,估计一下时间,计算一下自己换洗是否来得及。如果来不及了,她就直接拿回家自己补;如果来得及,就丢下来。但等到下一次拿来给四舅奶补的时候,四舅奶把她自己补的全拆了。“瞧瞧,补的什么样子,补丁的颜色就是不一样,也要差不多的呀;粗针大麻线的,线的颜色也对不上。”小姨娘红了脸。“洗完碗,二汉子又哭,晚上等着换呢,又没找到白线,慌慌忙忙的……”“扯襟吊拐的,不能把纱眼对齐吗?”一边拆一边嘀咕。小姨娘再送衣服来补的时候,四舅奶就不让她拿回来了。她放下正补的衣服,先补小姨娘的。“放这里吧,下午放工过来拿。”她常常静静地坐在自己家门口的小板凳上,对着天光,眯着眼睛穿针,一针一线补着连着,比划着。面前放着那个针线篮子。下雨天,她坐在对着天井的窗子底下,借着天光,一针一线,一块碎布头在她手上翻来覆去地比划着。窗子外面,天井里的栀子花浑身上下干干净净,叶片上挂着水珠。雨水从屋檐下滑落下来,在青石板上滴滴答答,石槽里的水都漫出来了。下雪天,天井里的雪在风中打着旋,天冷了。她坐在窗底下,借着天光,缝缝补补,风也吹进来了,她的针线篮边就多了一个烘篮缽。缝一会,把针絞在衣服上,搓搓手,再把手放烘篮缽上烤一下。“老天爷也不长记性,一下就忘了晴!”枣花飘香的季节,她会坐着枣树下,缝着补着,落下来的枣花,落在她的头上,落在她的身上,落在她的针线篮子里。时间在这里似乎是静止着的。街南队的人家谁没穿过四舅奶补过的衣服呢?别人来拿补好的衣服时,也会给她带一把青菜,一把豆角,或者半个南瓜,几根山芋,也有什么也不拿的。她也总是推让半天。直到人家说:“四舅妈,队长吹哨子了,迟了要折工分的。”她收下了,别人就快步走了。她会对着人家的背影说:“下次不要拿东西来啦!”“我都有,丫头家会给我的!”街南队和我妈差不多大的,也都随着我妈叫她四舅妈。娇大婶也和别人一样带来了菜,但有时候还带来了饼,一个街上,她家的饼做得最好,她用毛巾包着,打开来,喷香,还冒着热气:“快吃吧,还热着呢。”“你留着自己吃吧,我中午已经擀了面条。”四舅奶说。“面条没下不会坏,留着晚上吃。”“那太过费了,早饭剩一碗麦糊糊,晚饭改改。”艰难的日子里,我记得她家常常吃的一种饭叫“改饭”。早上剩一点粥,晚上加些水,她说那是“改改”。早上的粥冷了就变稠了,放在锅里,再加点水,稀释一下,烧开就是一餐。那时的人常糊弄自己的肚子,四舅奶尤甚,她家粮食少啊。侉大舅妈来取衣服,东西总是比别人带来得多。她总是挎着篮子,篮子里什么都有点,青菜、萝卜、红薯……她不和四舅奶推让,来了就把一篮子的东西往她家门口一倒,霹雳哗啦,抱着补好的衣服就走。边走边回头:“四舅妈,你自己归置归置吧,我没有工夫帮你理。”旋风般刮走了。出工的哨声已经从东街后传过来了。四舅奶也补鞋子。但她只给她自己和我们家人补。别人见我们脚上穿着她补的鞋子,就请四舅奶给他们也补补。四舅奶就不像补衣服那样利索地答应了,迟疑了一会儿,才说:“那你刷干净拿来吧。”别人见她勉强,就算了。她那么喜欢干净,嫌别人的鞋子脏吧?我们那时穿的都是布鞋子,都是自己家做的。鞋底和鞋帮的中间层是袼褙。袼褙是用破得没法补的衣服拆掉的破布,或者是破得没法补的被单糊的。趁着太阳好的中午,打了面糊,刷干净门板,或者饭桌,在上面糊袼褙,铺一层破布,刷一层面糊,然后在太阳底下晒。厚的做鞋底,薄的做鞋帮。记得我妈还用过草糊过袼褙,那是一种有三个棱角的草,好像叫香蒲草,长在秧田埂边。我妈拔来,稍微晒一下,就在水塘里,像洗衣服一样,用棒槌在板凳上捶,捶捶,涮涮,再捶捶,再涮涮,反复捶,反复涮,就成了草茎,再晒干,夹在破布里糊。我妈说,“一年到头,要做那么多的鞋子,哪有那么多的破衣服拆呢?”鞋底的袼褙在中间层,还要在外面包上一层硬扎一点的布,用麻线纳得密密麻麻。但仍被穿破,常常是鞋后跟破了。四舅奶就从别的坏得不值得补的鞋子上剪下一块补上。有袼褙的鞋底,针是穿不过去的,她一手拿着锥子,在额头上轻轻的荡两下子,锥在鞋底上,再用针在锥眼里穿过去。一针一线的,补好后,像我妈上好鞋一样,拿在手上,转过来,掉过去,端详一番,又把手伸到鞋头摸摸,看看有没有硌脚的地方,然后一脸的心满意足,憋进去的嘴巴一笑,露出了空洞的嘴,牙齿都掉光了。她自己平时也只穿自己补的鞋子,我妈给她做的新鞋,过年过节才拿出来穿一下,然后晒晒,又收起来了。梅雨季节过去,出“梅”了,照例要晒霉的,她在后园搭了门板,门板上就晒出许多新鞋子。我妹说,啊,舅奶,你怎么这么多新鞋子!她笑了,眯着眼睛,快速地在太阳下翻着鞋子、衣服,又打又拍。“慢慢穿,留着慢慢穿,日子长着呢!都是你妈做的,好看吧。”好看,小小的,鞋头尖尖的。和我们的鞋子不一样。有的棉鞋,黑色的鞋面,我妈还会在尖尖的两边绣了花。每年年夜饭后,我妈把新鞋都拿出来发,四舅奶拿到自己的鞋,左看右看,翻过来看,掉过去看,脸上笑成一朵花。“哎呀,千针万线的。”我们守岁,她不守岁,拿着新鞋回家了。她过年过节都不开伙,都在我家吃饭。这个老太太,真的很臭美。她头发梳得光光的,后面一个髻,髻边多有花。金银花开了,她会早早地起床,去老余先生家的后园,摘下来一把,用细细的线攒在一起,戴在髻边。街上只有他家后园有金银花,花的藤蔓缠绕在狗角刺上。有时也在田埂上摘朵野花,粉色的,紫色的,或者黄色的,但都是有香味的,簪在髻边。我家天井院的中间有一花坛,种了一棵栀子花,栽秧时节,绿叶间点缀着白玉般的栀子花,香气填满院子,弥漫在前后屋子里。我妈早晨会摘一朵簪在髻上,上工出门前,摘一把带出去,送给一起干活的大姑娘小媳妇。每天早上四舅奶也摘下一朵花,用一根细线系着,缀在大襟褂子右上角的布扣子上。那时她花白的头发落了许多,髻就很小了,插不住栀子花了。“老姐,我给你也摘一朵!”四舅奶站在花坛边对屋里喊。奶奶正坐在灶下煮早饭,她在娘家排行最小。“自己美着吧!在院子里,我闻得到香。”奶奶虽不上工,她在家里很忙,喂猪,喂鸡,烧饭,洗衣服,手不停活。她那时正在锅灶下烧火,一边往灶里撒着碎草末,一边搭着狗皮。“啧啧,喷鼻子的香!”她把摘下来的栀子花凑到鼻子下使劲地嗅。四舅奶还把艾蒿也当作花来戴的。端午节,我妈中午时做香袋。香袋里装的是香沫和艾草,四舅奶提前一天就领着我们去田野寻找艾草。初五逢集,一清早,她提醒我奶奶早点去买香沫。采到了艾蒿,她就像戴金银花一样,用细细的线攒成一攒,戴在髻边,或者挂在大襟褂右上角的扣子上,也不时拿到鼻子底下使劲嗅嗅,还很陶醉的表情。端午节的香袋,她是不用担心的。大妹会挑最好看的先藏起来,留给她。每次拿到香袋,脸上深深的皱褶里溢满着笑意。连声说:“没白疼,没白疼,二红总是向着我!”四舅奶没有子女,她一定视我们为她自己家的孩子。哪个孩子都喜欢,特别喜欢我大妹。不准我们家打骂孩子。只要我们这边大人的声音大一点,或者有孩子的哭声,她马上拄着拐杖就过来,用她的拐杖在地上不停地捣着,并配上阻拦话语。“见过谁家伢子不犯错的吗?啊?”拐杖在地上捣着。“见过谁家伢子不偷懒的吗?啊?”拐杖继续捣。“犯个小错怎么能这样要打要杀的?”拐杖继续捣地。如果是晚上,她会说,“吓走了魂,招不回来。”如果打骂仍不停止,她会气哼哼地把孩子拉去她家。然后就和她一起坐在她家小板凳上吃饭,有时候也在她家睡,不回来了。她家是我们家孩子的避难所。秋天过去了,稻子也收割完了,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放鹅了,就要杀鹅了。我妈和我奶奶在饭锅里烧水烫了后拔毛,我们就在四舅奶家吃饭,我们都觉得烫过鹅的锅里有异味。记得在她家吃的一般是煮红薯,她会尽着我们吃,她知道我们不想吃“改饭”。“吃吧,吃吧,伢们吃饱才能长;老年人不需要吃那么多。”用大碗盛给我们,她用小碗。冬天来临,常刮大风,北风一来,她就站在屋外看着自己家的屋顶,惊恐万分:“丫头哎,快些来,风要抓屋了!”我妈就赶忙扛来梯子,爬上她家的屋顶,趴在屋顶上压住。后来她的死和风抓她的屋有关。一次大风,抓去了她屋顶的稻草。我妈放工时从生产队的草堆上为她挑来了稻草,准备请人为她修修,但队里有人不让,说那草是牛过冬时吃的,我妈只好送回。谁知夜里降了雨,连阴雨,漏湿了床。她夜里冷,在床上烘着烘篮钵。不敢睡下,头上顶着麻袋,坐在床上。连日的阴雨,她到底太困了,夜里睡着了。烘篮缽烧着了被子,直到烟雾飘来我家才被发现,救了火,房子没烧着,人被烧伤了。队长决定让我妈接她来我家。以前不让,街上有人说我家想要她那间土改从我家分去的房子。队长说,谁愿意把老太太接回家伺候,她的这间房子以后就归谁,街南队没有人应。她躺在床上不能动,全靠我妈伺候着。她头脑清醒,对我妈说:“丫头啊,我死了会保佑你的。”她在我家没熬到过年,还是死了。她说话的口音和我们不一样,奶奶说她是“蛮子”。多年前,家乡水灾“破圩”,逃荒要饭来到街上,嫁给了我四舅公。那时的舅公家可是穷光蛋,地无一陇,房无一间,住在我家。多少年来,从没见过她娘家亲戚。我记事时,她就是舅奶的模样。但她也应有青春年少的时光啊,她那一双小脚,一双巧手,她那么爱干净,那么爱美,爱孩子,我曾努力想像她“破圩”前的生活环境生活状态,但我想不出。特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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